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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症患者:一个被污名化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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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用“近乡情更怯”来表达对故乡沧桑变化的感慨,然而这个假期,我于这句话却有了更深的感悟——不是因为景物更替,而是因为一个人,如果要加个定语的话,那便是“得了抑郁症的”,人。
L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我们不曾如胶似漆,却也终未远离过,周围的人事来来去去,能有这样一位从来不觉陌生的朋友,自是感激。上大学后我俩在不同的城市,每逢假期聚上几次,彼此珍重。前年L成功保研,却在研二上学期抑郁症病发,偷偷挣扎了整整一个学期,自救不得,只好告知父母,不待学期结束回到家中,休学疗养。她性格内向,得病后暗暗压了许久,不曾告诉任何人,直至这次回家后,才主动联系我说想见见聊聊。于是一考完试,我便快快赶回——想在她身边。
下面是根据L的讲述整理的,征得了她的同意,很希望能为抑郁症患者这一群体做点什么。
得抑郁症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头疼,脑袋好像要裂了一般”
“想到自己这么没用,又要这样痛苦,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和动力”
“心口痛袭来,好像心脏被人狠狠捏住或是死死拽住了一样。要不就是咚咚咚咚地跳,坐、躺、动,都无济于事”
“全身瘫软,只能靠着机械运动向前走”
“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还要多久啊?心里难受,暗自垂泪”
“心慌心抖得厉害,整个人都不稳”
“又做噩梦了。现在即使不是噩梦,也会被各种各样的梦侵袭,那寥寥一会儿的睡眠,如此奢侈”
…
抱歉一开始讲述,我就违背了L的本意,她不赞同我去展示抑郁症患者罹患的身心之苦,说总觉得这样有“炫苦”甚至乞怜之嫌。我却以为就如福柯把写作视为一种反抗一样,描述也是一种洞悉与探索,这是让大家了解病者遭遇的关键一步——至少,能对通常认为抑郁症是“没事找事”“装”“开玩笑呢吧”的观点有所扭转。
我后来问L如何形容抑郁症,她说了三个字和一句话。首先,是“火寒毒”:“毒”者定性,一言其入肤彻骨,一言其难以治愈;“寒”者形容内心之绝望孤苦,天寒地冻,却无处可匿,感到寒冷的窒息;“火”者则更侧重焦虑强迫等症,指在难以舒缓平复的煎熬中跳脱不得。接着,是“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尼采的这句话在去年孙仲旭先生去世时被反复传播,用与“恶龙”“深渊”的相生相克来形容自己对抑郁症从对抗、否定、急切想摆脱到接受、习惯、“被打败、臣服、吞噬”的阶段更迭。
在我看来,抑郁症的一个很大特点就是“过”:不同于其他的一些痼疾,抑郁症的表征在每个人的不同生命阶段中都可能被或多或少地经历过,比如郁结情绪、因心境引起的躯体不适等等。但是一旦悲观失望的情绪过多、过久,直至超出了当事人所能控制化解的范围;一旦大脑神经递质出现异常,又引发了更多难以如其他疾患一样及时对症下药的生理病变;一旦整日萎靡困顿,在失眠中辗转反侧;又一旦精力涣散,平素能做到做好的事情都成了陌生与奢侈……那就不再是可以等闲视之的事情了。作家安德鲁·所罗门曾以自己的真实经历做了题为“抑郁,我们各自隐藏的秘密” TED演讲,他说“抑郁的反面不是快乐, 而是活力”,其言可谓精准。
“活力”者,不仅仅是活蹦乱跳,更是生活的力量。抑郁症的根埋在过去,肆虐于今朝,更剥夺了将来,在持续时间、波及范围、影响深度等方面都“过”了,堪为可怖。
得抑郁症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人生不能无群”,即使常伴有社交恐惧的抑郁症患者,也是嵌入在日常生活情境中的存在,自然离不了与他人的接触(或主动或被动);而又由于不少抑郁症患者自杀前都受到了来自他人或因争执或因伤害或因忽视等的推力,所以关注抑郁症者的互动体验,既有必要也很重要。
在得知了L的事情后,一天听到小区里有两个人在低声谈论:“……抑郁了”“哎,怪不得我看她木呆呆的”“(得了)这病以后就完了,啥也干不了”“有啥想不开的,就知道学习,结果你看看,现在啥也干不了”……
提起有缺陷者的互动障碍,“污名”是一个很有力的分析工具。戈夫曼提出的“污名”概念是指在成见的作用下,将个体或集团的某些特征与带有轻蔑歧视色彩的道德评价相关联,进而让这种认知在持续不断的操演中沉淀入实践意识,成为我们不假思索、自然而然的评价索引。
提起有缺陷者的互动障碍,“污名”是一个很有力的分析工具。戈夫曼提出的“污名”概念是指在成见的作用下,将个体或集团的某些特征与带有轻蔑歧视色彩的道德评价相关联,进而让这种认知在持续不断的操演中沉淀入实践意识,成为我们不假思索、自然而然的评价索引。
与之类似的概念还有:刻板印象,突出我们认识他人时的思维惯式;贴标签,强调社会公认规范对他者的定义;类型化,点明这是社会生活中常见的互动策略,例如舒茨就指出越是在匿名性的情境中,类型化的作用越大——刻板印象、贴标签和类型化是我们在“刺激-反应”之间插入的关键步骤。也就是我们在复杂纷繁的现实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解释人事物的一种途径。但我们要问的是,为什么这种粗疏的因果推理会附加那样赤裸裸的道德臧否、从中性的理解演变为负向的排斥呢?这样的做法又会给抑郁症患者带去怎样的困境呢?
我想,其中有人性的弱点,即借此来满足自己因“正常”而生的优越感;有权力的实践,社会需要的是“驯顺而有用的身体”,抑郁症患者却丧失了生产力、成为危险(他人)的;有心理学的蔓延,压力大、缺爱、不和谐的原生家庭关系……一个个的专家术语充斥着我们的生活。各方面的原因叠加起来,就推动了对抑郁症者的污名生产。
不得不说,现实中我们对抑郁症的“因为Ta……,就抑郁了”和“Ta抑郁了,所以……”的认知,很多都未免太过于简单粗暴了。平素所听到见到的,大多在概括抑郁症的原因时,自以为洞察了一切:“就是想多了”;又在理解抑郁症的症状时,充满了不屑:“那有什么啊”;更在对待抑郁症患者时,火上浇油远远多于雪中送炭——L说得了抑郁症之后,可能会特别在乎别人的举动,但是越这样,往往越小题大做、玻璃心肠。
对抑郁症,虽然存在一些客观普适的诊断标准,但是其重要的标志——“抑郁”,包括各人对其的解释、体验与应对等,却实在是因人而异的。从我们得知某人得了抑郁症后的通常反应——“压力大吧”“有啥想不开的”“咋不想想父母家人”来看,大多只是站在一个很冷静很客观也很遥远的位置上,运用类型化了的库存知识来加以认识与评判。
借用现象学社会学的观点,因为我们和别人处于不一样的事件流中,所以我们永远也无法真正完全地理解他人经验中的主观意义。再加之实践的紧迫性和模糊性,当事人做出的选择并非我们可以轻易把握。
这样说,并不是要否认同情与同理的可能和必要,只是结合所听所见,觉得要警惕那种一厢情愿(说得不客气些,是“自以为是”)地推己及人。对于那些我们认为“不正常”的抑郁症患者,别再强加所谓的“理解”,而多一些宽和才好。
面对抑郁症,该怎么办?
在自救与被拯救的路途上,L说抑郁症于她而言好似“补课”,不是“折磨”、也不是“停顿”,是对之前没有很好地应对、化解与吸收的种种——比如家庭的影响、性格的劣势、人事的不通达等等的“补课”。但是怎么补、谁来补、如何补,却是因人而异、千人千面的。就以他人是否该承认患者确实得了抑郁症而言,都不可一概而论:有人性格要强,很难接受被赋予了“懦弱”“无能”等消极色彩的抑郁症之名,这时候或许就没有必要非要求ta承认自己“有病”才罢休;但对于有人来说,承认ta是“病了”,告诉ta这不是ta的错,却能让当事人卸下不少心理负担。此外,抑郁症患者在治病时是继续接触社会、还是首先回避静养,是、还是……诸种百般,并无定论,都需要因人设事地探索琢磨。
在医学社会学中,有一个关键命题:“患病是越轨”,还有一个基础概念:“病人角色”。对抑郁症而言,这两个概念很值得深思。
首先,回归“越轨”的本意,不过是“偏离常态”而已——对“疾病”来说,就是“不健康”。但是抑郁症以及艾滋病等疾患由于自身的特性等原因,却被妖魔化了人人恐之、厌之、斥之的异类,并内化为了患者的羞耻感。所以面对抑郁症,至少患者要“正本清源”,认清“患病是越轨”的原貌。
接着,“病人角色”包括一系列的行为规范:患者角色可以(部分)免除原来的社会角色,患者不必对疾病负责,患者有义务恢复健康……在我看来,与其他社会性角色不同,“病人角色”存在的一大意义在于:只有扮演好病人角色,才能最终摆脱这一角色。因此对抑郁症,正视是重要前提。
L还在与抑郁症搏斗,会好起来的——一定。而且所有的抑郁症患者,伤痛总会治愈的——加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