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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我曾经对肌萎缩侧索硬化症（渐冻人）、白血病、持续反复性疼痛患者和临终的遗体捐献者进行过心理辅导，也曾经对临终老人进行过精神抚慰。我的朋友问我，面对这种状况的人，还能使用什么技术？

　　我回答说：有许多，不同的人可能具体使用的技术有不同。但无论什么情况，当许多技术派不上用场时，有一个肯定是有用的，那就是以人为中心的技术——“在现场”。

　　愿意接触重症患者还得回到几年前。一次，一位学医的女孩找到我，说她父亲得了肺癌，开始时她父亲仍能乐观应对。但最近一段时间，随着病情的加重，开始变得不愿与任何人说话，什么人也不愿意见，就睡在自己的房间里。别人来看他，他都烦燥地赶走别人。女孩向学校的心理老师询问该怎么办？她的老师介绍来找我，并希望我跟她爸交谈一下，打开他的心结，也使她们一家轻松些。

　　一般情况下，心理咨询师不出诊，除非是残障人士或临终关怀者。我同意前往她家，但希望她能征求她父亲的同意。我教给女孩几句与她父亲交流的话语后，这女孩第二天就给电话我，说她父亲同意见我。

　　走进他的房间，她女儿介绍了我之后就离开了。我坐在他身边，我俩有一个眼神的交流，心理联结由此产生了。我说我谢谢他同意见我，并直接表达：我只是想听你说说感受。他不作声，几分钟都不说话。我也陷入沉默中。我尊重这种沉默，并与之共处。我在想，他是在寻找表达的话题中心，要寻找自己的主题。之后，他说了一句：你真的能体会我此时此刻的感受吗？我停顿了一会，然后回应说：对不起，我不能。我只是看到你躺在床上无助的样子，看到你脸上有一种悲哀的表情；听到你现在说话的声调中有些愤怒。我只能感受到这些。我说这段话是真实的感受，我当然没有体验过这种状况，我怎能轻易说出“我理解”或“我体会”这几个字？又沉默了许久，他流下了眼泪，对我说：像你这样说话的人，这半年来只有你一个。他说：所有的人都对我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叫我开心些；所有的人都不与我谈我的病，我一开口，他们就说：别说了，没事的，会好的。但事实上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每个人都说同样的话，但他们都不能体会到我真实的感受。

　　于是，他开始断断续续述说他的病情，叙述中可以感受他的恐惧、无助和无希望感。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正一步步丧失一切，包括他的自信与自尊。我就这样倾听着，不时地重复他的一些关键性句子，关注他说话时的神情，对他说的事情点点头；不时给他一些水喝。中间我想让他休息一下，便问他，可以打开窗帘吗？外面的阳光很好。他点了点头，我便去拉开了窗帘。他家人送药进来，我帮忙着递给他服药。他就这样说着说着，脸上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两个小时过去后，我向他告别离开时，握住他的手说再见。就在那里，我看着他的目光，有一种心灵上的交流，此刻仿佛共享着他的恐惧，并能通过注视着他的眼神，缓解他的痛苦与绝望。他笑着说：也许是今天心情好，才和你说了这么多的话。我回应，只要你愿意说，我都可以来倾听。

　　离开他们家前，我指导他女儿要坦然地与父亲交流，甚至可以询问父亲的愿望。如果有可能，努力达成这些愿望。我指导他女儿通过一些方式向父亲表达对哺养自己的感谢，赞扬父亲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要让父亲感到虽然有许多遗憾，但他的人生还是有意义的。

　　之后的某一天，我接到了这位女孩的电话，说她父亲已经离世。还说我与她父亲交流后，他就开始和家人说话了，她谢谢我。

　　△“在现场”，是一种心理的联结。人本主义派系的理念反对用“治疗”患者的表述，而强调“关系”。以人为中心的治疗方法认为：从治疗上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而是你如何与来访者相处，并且这种相处的状态还必须被来访者所接收到。要强调来访者感知到联结，感知到珍视，感知到爱。所以“在现场”，不仅仅指物理空间上的在场，更重要的是指心理空间上的心理联结。有心理联结，是以人为中心治疗的必要和充分条件。人际关系是心理治疗的全部。

　　对重症患者，特别是医学技术宣布无能为力的那些患者，以人为中心的技术是最好的技术之一。

　　△“在现场”，是共情，是倾听。共情是以人为中心治疗的基石。通过倾听患者的陈述，让他在叙述中梳理事件，理解现状、接纳现实，然后勇于面对。倾听中要通过反馈，让患者知道我了解他交流的内容，更重要的还在于我在倾听、在关注，包括面部表情、身体姿势和表现。就是说，要关注整个过程。当患者在表述、在谈话、在说的时候，当患者体验着他此时此刻的时候，我会重复他的关键字眼或句子，我会接纳他的表述。这一切，就是向他表明，我就在你身旁，并试图成为善解他意的陪伴者。

　　△“在现场”，是无条件的积极关注。对重症患者，无条件的积极关注更为适合他们，这是咨询师最基本的态度。不是“喜欢”，不是“同意”，而是对重症患者的需要或选择的温暖接纳与尊重。作为心理辅导者，接纳他的意愿，给他时间和空间去弄清楚目前的状况，让他说想说的，而我就是要耐心倾听而已。

　　△“在现场”，是对患者的真诚、真实性。我表达的感受是自己的真实感受，我的表达与内心并无二致。这在以人为中心的疗法中称为一致性状态。我的任何虚情假意，患者是完全可以感知的。如果我不真实，那么我与他的联结就阻隔了。

　　“在现场”看起来就是这么简单，仿佛没有什么操作上的技术，那只是一种爱的态度，它通过共情、尊重、理解接纳、真诚或对患者的诚实开放等方式表达出来。

　　我们所有的人都需要爱。若用一棵植物比喻（可能不太合适），如果这棵植物病了，不能依靠移植、除虫、喷药来解决，那我们仍旧要给它阳光、水分、养分，或者遮蔽过强的阳光，让它接受这样一种关怀，直到它化为春泥的那一刻。我觉得“在现场”，就是对他们最大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