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林院士:全球近10亿人患有精神障碍,别让病耻感成为治疗的绊脚石
2020年10月10日,在世界精神卫生日当天,世卫组织总干事谭德塞指出:全球有近10亿人患有精神障碍,每40秒就有1人死于自杀。然而,全球范围内只有少数人可以获得优质的精神卫生服务。在中低收入国家,患有精神、神经和药物滥用障碍的人中,超过75%的患者没有得到任何治疗,应大规模增加对精神卫生服务的投资。
《问答神州》专访
中国科学院院士
北京大学第六医院院长 陆林 下集
有数据统计:中国目前只有30%左右的抑郁症患者得到了及时的治疗,70%的抑郁症患者并没有得到有效救助。由于对抑郁症的诊断、治疗、康复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加之社会公众对于精神心理疾病的认知存在一定忌讳,很多患者抱有很深的病耻感,不愿意主动就医。
《问答神州》团队在拍摄陆林院士门诊时,明显地感受到:患者的病耻感非常强。无论是在北大六院还是武昌医院,当天门诊室外所有患者和家属都拒绝接受采访。
吴小莉:为什么现代人抑郁的情况会越来越多?我们怎么去理解抑郁症的发生?怎么样去避免它的发生?
陆林:抑郁症在我们国家成年人中的发病率,大约是7%左右,已经属于多发病、常见病了。一般发病率超过5%的,就属于多发病、常见病了。在全球来说,7%左右的发病率还是偏低的。在美国,抑郁症的发病率要达到10%-15%之间。
最重要的是,抑郁症的病因到现在还不太清楚,它是一个多因素的、慢性的疾病,它的破坏性也很大。它的主要表现是兴趣下降、动力下降、心情低沉、自卑自责,甚至对身体上,比如心脏、消化道都有影响。严重抑郁症的患者会造成自杀,大概有2%到5%左右的抑郁症患者,最终会走向自杀;有5%到百分之十几的抑郁症患者,会有自杀的行为。全球的自杀案当中,抑郁症占主要的一个部分。所以对抑郁症的治疗,不光是对抑郁症患者的健康恢复有好处,对预防自杀也是非常重要的。
陆林:治疗抑郁症最重要的,是要减少压力,要有一些与社会的交往。还有,就是要对这些人群采取保护措施。一个人在走向自杀的路径当中,如果给他一些干预,很多人就没有选择自杀。
抑郁症的病因很复杂:第一,有遗传的因素,如果父母得了抑郁症,孩子得抑郁症的可能性会增加,像高血压、糖尿病,都有遗传因素;第二,如果一个人长期处在高度的应激状态之中,比如新冠肺炎的应激,这也会增加抑郁症的发病;还有,在青少年的成长过程当中,如果遭受到虐待、霸凌,超过了他心里承受范围,他将来患抑郁症的风险也会增加;还有些人,如果长期忍受身体的慢性病痛,这种痛苦也会增加他患抑郁症的风险;还有一些职业,长期压力很大,比如经常要出差、睡眠不规律、临时加班,这样的压力也会使他患抑郁症的概率增大。所以抑郁症的病因是综合的,相对来说,也要综合预防,才能保证患抑郁症的几率减小。
“在虚拟世界里,他能找到自我实现的感觉”
2019年5月,世卫组织正式将“游戏障碍”列为心理疾病。根据WHO的定义,若玩家出现“对‘游戏’的频率、强度等缺乏自制力”、“游戏凌驾于日常兴趣及生活”、“即使面对负面后果,仍持续甚至投入更多时间游戏”等病征,并且持续一年以上,即可被认定罹患了“游戏障碍”。
2020年疫情以来,网课迅速成为全世界教育领域不得不加速推进的选择。然而,对于自束力还不成熟的青少年而言,网课也成为了不少家长头疼的来源。陆林团队调查显示,疫情期间,青少年过度使用网络的时间,明显增加。
吴小莉:因为孩子们打游戏来找您的家庭多吗?什么样的情况之下,需要进行干预和治疗?
陆林:我们要区分一下正常的玩游戏、游戏障碍、游戏成瘾。我们在网络上进行过调查,在疫情期间,青少年使用网络玩游戏的时间,比过去要增加50%。因为玩游戏导致游戏障碍,或者过度使用网络的情况,要增加30%以上。也有孩子因为沉迷于游戏、过度使用网络,即使现在学校已经恢复正常了,他到学校去仍然不能够适应、不能够正常上学,甚至休学、退学了,这样的孩子都有。
那么什么情况下要干预呢?青少年玩游戏、使用网络是正常的,那么和游戏竞赛的孩子怎么区分?和游戏障碍的孩子怎么区分?这里有一个标准,如果因为孩子玩游戏、使用网络,而影响了正常的生活和学习,这就是一个问题了。比如我今天到点应该完成作业,但是因为我要玩游戏,我不写作业,那这就是有问题了。还有,玩游戏要花钱,孩子没有钱了,要去找别人要,甚至去骗父母、亲戚,那这就是有问题了。如果有这种情况,是需要治疗的。
第二个,长期沉迷于游戏、动漫里面的内容,跟社会脱节,它会让我们的情绪变得不稳定,它会让青少年生长发育的环境不完整。一个孩子正常的成长发育,需要跟同伴、跟父母、跟社会交流,每天还要有一些体育活动。如果他完全沉迷于虚拟的东西,会影响他的性格、他的正常发育。他将来走向社会、适应社会时,会出现问题。
第三个,对于以电竞为职业的人来说,要比赛、要练习,但是他不参加比赛的时候,他是能够停下来的、能够控制的。如果说,不管比不比赛,他都去玩游戏,影响睡觉、影响正常的社会交往,那这也是有问题。如果这个孩子每天玩半个小时游戏,他仍然可以很好地完成学习任务、到点睡觉、正常交流,那就不用太担心。
吴小莉:我很好奇,青少年通常是特别难被干预的。到了医生这里,通常能干预成功吗?
陆林:我们医生做起来有时也很难。我们主要分两个方面做评估:一方面,孩子本身是不是和外界沟通有问题。比如和父母一说话,父母就指责他或者训斥他;或者孩子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或者有些同学可能对他不好、欺负他,他觉得跟外界沟通还不如玩游戏,因为游戏里面的内容,是他可以控制的,在虚拟世界里,他能找到自我实现的感觉。如果有这些问题,那我们就要从他的家庭关系、同伴之间的关系来做起。这些关系得到改变,他可能就能把游戏放下。
另一方面,还有一部分人,他没有这些问题,就是依赖于游戏。那我们就希望他能减少对手机、对电子产品的使用。还有一些情况,要给孩子一些措施。比如说,孩子睡不着觉想玩游戏,那我们到点就要让你睡着觉,甚至临时用一些药物。还有些孩子宅在家里面玩游戏,那你就不能够呆在家里,即使不上学,你要出去锻炼、出去打球,把精力和思维转移到体育活动上。
吴小莉:您曾经写过一本书--《睡眠那些事儿》,睡眠是您很早关注的一个话题,为什么?
陆林:睡眠是健康的基础。睡眠问题包括失眠睡不着、睡得过早、总是醒来,这些睡眠问题会增加糖尿病、高血压,甚至癌症的发病风险。如果青少年睡不好,他的个性和骨骼发育都会受影响。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现某个动物不需要睡觉,所以睡眠的重要性毫无疑问。
我开始推动睡眠健康相关的科普和治疗,主要源于两方面:一个是,很多人都会遇到睡眠问题;还有就是,跟大家说谁有精神方面的问题时,大家会回避、会有病耻感。但抑郁症、焦虑症的最开始,其实就体现在睡眠问题。很多人被诊断出患有抑郁症,他不接受这个说法,但是他可以接受自己有“睡眠问题”。那我们就开始治疗患者的睡眠,把睡眠治好,那抑郁症也顺便治好了。
吴小莉:在后疫情时代,您对于您的行业最期待的是什么?希望跟大家说的又是什么?
陆林:疫情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和不确定性,我们一定要做好疫情防护,保证心理健康。有抑郁症、焦虑症的患者,其实就相当于得了常见的糖尿病、高血压,都是可以治疗的。关爱、理解和包容他们,就是关爱、理解和包容我们自己。只要通过科学手段、专业帮助,有来自家人、同事、社会的支持,患者就能够有信心治疗精神方面的疾病,从而恢复健康,减少痛苦、享受生活。